杨洋:马克思主义视域中的知识生产及其当代价值

发布者:李伊萌发布时间:2022-12-20浏览次数:507

  摘 要:知识生产贯穿整部人类发展史,在历史发展的不同阶段都是推动社会政治、经济、文化等诸多领 域前进的重要力量。 知识进步的动力不完全在“知识”本身,而是在“知识生产”的历史逻辑上。 马克思对于 “生产力”的抽象揭示了知识生产驱动历史发展的一般规律。 随着社会化生产愈发依赖机械化系统性生产, 知识生产也愈发表现为社会的一般智力生产,知识生产在资本主义生产中的特殊性亟待解释。 马克思的政治 经济学批判内在地完成了“抽象劳动”科学方法论的第二重和第三重抽象,从而丰富了我们对知识生产的再 认识。 国外马克思主义学者以知识生产为研究对象,分析知识生产的资本化过程以及知识生产中的剩余价值 问题,批判矛头直指马克思的劳动价值论。 马克思固然未能看到资本主义生产的当代进展,但不能据此就认 为马克思的劳动价值论过时了,乃至从客观的基于生产的历史解放逻辑滑落到主观的基于主体能动性的智力 解放逻辑。 当代对于劳动价值论的重审既不能全盘否定,也不能局限于具体结论,而是要从知识生产的新情 况切入到生产与再生产的维度中,从总体上把握和推进马克思的劳动价值论。 


  关键词:知识生产;历史唯物主义;政治经济学批判;三重抽象;国外马克思主义知识生产理论


  历史上任何一个阶段都没有像今天这般如此 重视知识生产问题,甚至到了关乎生死存亡、亟待 解决的地步。 后疫情时代下,我们清楚地看到在 新冠疫情肺炎的传染控制、病毒溯源、疾病救治、 疫苗和药物研发等方面知识生产发挥的重要作 用;地区争端升级态势中,我们不能不正视地缘政 治驱动的科技竞争、经济壁垒对于知识创新的迫 切要求。 在新一轮科技革命和产业变革的时代背 景下讨论知识生产,不是简单讨论发明新技术、使 用新工具、应用新模式。 从根本上来说,知识生产 已经启动了新的生产范式,改变了人们的生产生 活样态,改写着人类生存的未来走向,我们有必要 深入到对知识生产历史驱动力的深层问题的探讨 中来。 借助马克思历史唯物主义和政治经济学批 判的双重视域,分析知识生产的历史演进及全球 知识生产资本化的具体问题,才能走出适合于我 国知识生产发展的现实道路。 

  一、历史唯物主义视域中的知识生产 

  知识是人类特有的能力表达形式。 一部人类史就是一部知识的积累与传递、交流与更新的历 史。 知识与观念、符号、技术、工具、讯息、数据、事实、意见、信念等有一定的关联,但不完全等同。 作为“为人所知”的“智识”,知识需要从属于一定 的群体与个体,具有一定的共识性。 知识共识性 的前提是人们共享的生活经验及理性判断。 知识 产生于纯粹的兴趣以及实际生活的需要。 实际生 活需要往往会激发人的求知兴趣,而求知的兴趣 在结合了实际生活需要之后更具共识力,更容易 产出被交流、传递与积累的新知,推动人类历史的 前进。 知识进步的动力不完全在“知识”本身,而 在“知识生产” 的历史逻辑上。 对知识生产的关 注不仅需要研究知识的内容与形态、寻找资金与人才,更重要的是揭示不同历史阶段知识生产的 发生、发展的内在逻辑,寻找促进知识生产革新的 历史驱动力。 知识生产不单纯是新知识的产生、 新技术的发明,更深层的是社会生产驱动力在知 识革新上的表征。 新发明、新技术、新工具、新观 念等的产生,内在于知识生产的历史逻辑。 只有当知识生产的要素与社会生产的内在历史逻辑合 拍时,知识生产的动力和活力才得以真正显现。 也就是说,不是因为有了新的知识,才有了新的生 产生活,而是因为历史内在地产生了新的生产生活需要,由此驱动着新知识的出现。 不是知识决 定着生产,而是生产决定着知识。 以生产的历史 逻辑考察知识的历史沿革,是马克思的历史唯物 主义给我们的方法论启示。 

  历史唯物主义这一新世界观萌芽于《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形成于马克思恩格斯合著的《德 意志意识形态》(以下简称《形态》)。 这部旨在与 德国旧哲学决裂的著作完成了对物质生产作为 “第一个历史行动”的指认,并对生产逻辑和生产内涵进行了历史唯物主义性质的科学抽象。 《形 态》中建立“真正的知识”的分析逻辑内在于新历 史观之中。 《形态》通过“分工的各个不同发展 阶段”(“也就是所有制的各种不同形式”)来说明 其决定的“个人在劳动材料、劳动工具和劳动产 品方面的相互关系”,这同时也是对人类知识生 产历史过程的透视。 

  在人类以渔猎为生的原始部落生活时期,谋 生是整个部落不得不共同面对的头等大事。 人们需要抵抗各类自然灾害和野兽侵袭,也要时时遭 受因生产能力低下而造成的食不果腹。 此时还不 能算得上是真正意义上的生产,就原始部落生产生活的依存条件来说,主要是“靠天吃饭” 且“靠 山吃山、靠水吃水”。在山林中生活,谋生方式便 主要是采集、狩猎,相应地人们发明的谋生工具 (采集果实用的筐、布置陷阱的网、狩猎用的武器 等)也与此相关;而在水边生活依靠打渔谋生,使 用的是捕鱼的船、网等工具。“人们生产自己的 生活资料,同时间接地生产着自己的物质生活本 身。” 在部落协作的谋生方式下形成了协调人与 人关系的共同约定,表现为具有宗教、道德、法律 特征的风俗习惯。 人类早期谋生虽然是社会生产的初期萌芽,但也因谋生而产生了相应的知识生 产。只是这一时期的知识生产还是囿于自然之 中,工具也只是人的器官的衍生物,并没有实现对自然属性的突破。 

  从谋生进阶到真正的生产发生在农畜为业的 阶段。在采集、狩猎的谋生过程中,通过长时期的 观察和实践,人们逐渐了解了动植物的习性并掌 握了如何驯化野生的植物和动物。 种植、养殖的 生产形式实现了空间生产质的突破,有土地的地 方就能进行生产生活,不稳定的生存资料获取变 为了相对稳定的获取,更能满足人们的生活需要。人类长期的渔猎谋生生活为实现知识革新带来内 在的历史驱动力和现实的可能性。 农业生产组织 形式下,人们得以从逐水草而居变为定居生活,通 过双手的劳作在春种、夏耘、秋收、冬藏的节律中 从大自然那里定期获得馈赠。 与农畜生产相应的 知识形态仍具有局限性,由于生产形式多依赖于自然,相应地在知识生产所表现的生产工具、生活 方式、精神现象等方面就依然具有自然属性。在现实的关系层面,单个的人因生产的自然限制, “使他成为一定的狭隘人群的附属物”,乡土社会生产生活中形成了乡约、民俗、礼仪、文化等精 神性知识生产,对彼时人们的知、行、意具有普遍 的约束力。 

  随农业结伴而生的是“手工业式的工业”,一起构成了“封建时代的所有制的主要形式” 。为 满足人们日益丰富的生活需要,在提供生存必需 品的农业生产之外又逐渐催生了其他的行业,涉及商业、手工业(依托于家庭作坊或者依托于工 场)。从分工来看,此时人们不需要普遍从事农 耕这一体力劳动,出现了不事农业人群聚居的城 市,在空间生产上实现了新的质的突破,生产逐渐 社会化,市民社会开始形成,生产过程所体现的社 会意义逐步显现。 在知识生产方面出现了脱离自 然界的相关的专门知识,与之相应的是“脑力劳 动和体力劳动”的分工,“物质劳动和精神劳动 的最大的一次分工,就是城市和乡村的分离。” 理解《形态》 中所述的脑力劳动和体力劳动的分工,应当紧扣历史进程中生产形式从“自然” 向 “社会”转型的这个背景。 资本在这个时期开始积累起来,而“最有发展能力”的“机器”逐渐投 入生产。 工场手工业之后,伴随着世界市场的形 成,“世界历史性的共同活动” 逐渐展开,机器大 工业生产时代随之到来。 

  在对“机器”的认识上,《形态》中有两段文字 值得注意。 在“费尔巴哈章”的第二部分开头“蒸 汽机和珍妮走锭精纺机”那段,以及“费尔巴哈 章”第二部分后段马克思恩格斯叙述了历史发展 到了这样一个新的阶段点出了“破坏的力量(机 器和货币)”。 在前一段中,马克思恩格斯说明 的是历史的现实的物质活动而非思想活动才是真正实现解放的历史驱动力。 同时在这段中我们还 看到了马克思恩格斯对于机器等现实手段的肯 定,蒸汽机、珍妮走锭精纺机作为知识生产物具有 的历史进步意义。 但是到了同章后面的这段,对机器的态度与先前的截然相反,被评价为一种破 坏的力量。 同样面对机器却有不同的评价,这里 其实是要表明机器的价值实现要视现实的交往形 式而定,不是机器(知识) 本身有什么错,而是说 出现了阻碍历史进步的现实阻力。在对机器的评 价问题上,《形态》还处在对宏观历史规律的“交 往”“分工”“私有制”等范畴的泛分析论中,还没 有深入到对资本主义机器大工业生产之特殊生产 关系以及劳动价值论的考察中,从而不能对机器大生产中的资本逻辑以及机器与劳动的关系问题 进行科学揭示。 但是《形态》立足历史唯物主义 这一新世界观,初步地科学抽象出了“生产力”这 一概念,用以标识人们“共同活动的方式”,对应可以用来说明社会物质生产对知识生产的历史 影响逻辑。 在马克思后来的政治经济学批判进路中,他将进行再一次的“科学抽象” 方法论突 破,这将推进我们对于知识生产问题更深层次 的认识。 

  历史唯物主义视域中对知识生产的基本认识是,要立足于现实的生产生活而非意识观念,以此 把握知识生产的历史驱动。 知识不是作为一种独立于人们现实生产生活之外的意识而存在的。 历 史唯物主义视域中的知识生产,强调的是背后的 物质生产历史过程性。 “意识(das Bewußtsein)在 任何 时 候 都 只 能 是 被 意 识 到 了 的 存 在 ( das bewußte Sein),而人们的存在就是他们的现实生 活过程。” 从来没有脱离了人们所处的现实生活 历史阶段性的知识生产,意识都只是在存在基础 上的“能”,存在都是意识关照之下的“所”。


  二、政治经济学批判视域中的知识生产

  从渔猎谋生到农业生产,从工场手工业生产再到机器大工业生产,与物质生产的社会化进程 同步的是知识生产的不断社会化。 在知识生产从 “自然形态”向“社会形态”的范式转换中,真正的 属人时间和属人历史才被正式按下启动键。 与前 工业生产相适应的知识生产,具有的是满足主体 直观“寻视”的可“上手”的自然“工具”属性,而与 大工业生产相适应的知识生产,则是满足“社会” 整体生产力发展的以“机器” 系统展开的科学技 术实践活动。 进入机器大工业生产之后,哪怕是 公园中的一棵再普通不过的树,也不再是自然存 在物,而是经过城市规划、市场购买、搬运吊举、人 工栽种等过程的有组织化的社会化产物。 社会化 生产愈来愈依赖机械化系统性生产,知识生产也 愈来愈表现为一般社会知识的生产。 

  从生产劳动的角度来看,前工业时期的劳动 与知识紧密联系未曾分离,主体劳动必须要借助 经验形态的一般智力来完成。无论是否存在分工 或者协作,生产各环节都离不开劳动者基于经验 积累下的智力劳动能力。以中国古代社会为例, 秘方的形成与传承、口诀的纯熟运用、工序的开 展、火候的把控,无一不倚靠着勤劳智慧的劳动人民在长时间的实际生产生活中逐步摸索和总结出 的技能和知识。然而随着在西方酝酿并发酵的 “现代性的学科化和原理式的知识形态”的出 现,催生了生产劳动的巨大变革。 原先基于经验的生产劳动被具有“超越经验”“普遍的量化规定 性”特征的原理形态知识结构性地替代了,资本主义工业社会中出现了以现代科技为智力特征的 新产业。 

  知识生产在资本主义生产过程中的重要范式 转型,提示我们在对物质生产驱动知识生产这一宏观历史规律加以认识之外,有必要对高度社会化知识生产的特殊形态进行具体分析,明晰机器 化大生产中知识生产与社会交往、主体劳动、产业 资本、科学技术等的特定关系,以及由这些特定关 系呈现出的知识生产的资本逻辑样态。 这恰好对 应着马克思研究资本主义生产与再生产的方法进路,即从历史唯物主义方法对人类历史发展一般 规律的认识,进一步到《资本论》及相关手稿运用 政治经济学批判方法对资本主义社会特殊运动规 律的揭示。 同样这也对应着恩格斯对马克思一生 的两大发现的总结,即马克思对于人类历史一 般规律和对于资本主义社会的特殊运动规律的两个发现。 

  对资本主义社会知识生产的特殊规律的把 握,是在马克思的政治经济学研究中展开的。 在 对亚当·斯密等人的政治经济学进行批判的基础上,马克思形成了科学的劳动价值论。 可以说,马 克思的“抽象劳动” 理论正是我们理解资本主义 机器大工业阶段知识生产新变化的入口。 这一科 学抽象既反映在“劳动力商品”上,也反映在生产 商品的“一般劳动” 上。 这两个方面的科学抽象 是马克思知识生产研究进路中继“生产力” 抽象 之后的第二重抽象。 资本雇佣关系中的劳动力除 了是具有特殊使用价值的特殊劳动商品,更是服 从于资本增殖逻辑,具有交换价值的一般劳动。 当我们看“具体劳动”的时候,资本主义生产过程 似乎与历史上其他形态的生产过程无异。 但一旦从“抽象劳动”的角度再一次透视的时候,便会发 现劳动力被塑形为资本逻辑的附属物。 劳动能力是资本主义运转的重要前提,其内在地包含着再 生产的问题。 劳动能力本身的再生产,正是资本 逻辑中的知识生产的主体形态。 无论是作为商品 的劳动力还是生产商品的一般劳动,由劳动核心技术能力构成的知识的生产,必然要受制于资本 增殖的逻辑。 资本主义工场手工业时期的知识生 产即劳动能力的再生产主要表现为工人劳动技能 和协作能力的提升。 但是到了机器大工业时期, 机器开始取代生产过程中工人的劳动主体地位, 劳动能力的再生产很大程度上开始不再表现为工 人的知识学习以及经验积累,而表现为促使机器 更新换代的科学技术的再生产。 资本主义大机器 工业生产中的知识呈现出社会一般智力的形 态,劳动能力的再生产也表现为知识对象化在机 器体系中的客体形态。 机器化大生产的发展过 程,就是“生产劳动中劳动者的技能从生产过程 中被工艺学客观抽象和分离出来的知识和技术独 立的过程”。 

  由于社会发展的时代局限,马克思在政治经 济学批判语境中对知识的关注主要还是在资本对 知识的利用上,还没有拓展到资本对知识的直接 生产上,但是不可否认的是,马克思对机器大工业 生产的本质的分析已经涉及到对资本剥削属性的 深度剖析。 资本主义的生产过程已经成为了科学 知识的应用和实践的过程,资本通过对科学知识 及其表现形式(机器、技术) 的吸纳,从而实现了 对通过一般智力创造财富的资本主义占有。 伴随着资本对知识的深度利用,一般智力与主体生产 劳动的分离加剧,知识的对象化及其异化问题也 随之凸显。 伴随着一般智力、科学技术、机器体系 在生产中的深度应用,一方面工人的劳动主体地 位被不断地边缘化,因其没有再被利用的价值而 被排斥在生产之外,成为劳动力市场的过剩人群 和挣扎在贫困线边缘的贫民;另一方面工人的劳 动形态整体性结构化地受制于机器生产系统,使 得他们的身心受制于资本的掌控之中,脱离了机 器系统并无一技之长。 就“科学技术与机器生产 对工人劳动的深刻变革” 这一问题,张一兵从理 论层面指出其存在的复杂症结点有二:“其一,斯 密基于工场手工业的劳动价值论,会迷失于机器 生产的复杂转换机制中,这正是李嘉图难题的实质;其二,一种新的劳动主体性被遮蔽于机器生产 的背后,即新型的科学技术劳作的主体性塑形和构序” 。 从工场手工业进入机器大工业,机器的 广泛使用是否意味着工人劳动能力的丧失?是否意味着资本剥削活劳动的剩余价值的过程失效? 这时候如果抛弃之前历史唯物主义视域中对知识 生产的历史的客观认识,那么我们将迷失在机器 大工业看似劳动主体脱离劳动能力再生产的迷雾 之中。 这就需要我们凝练出马克思在对机器大工 业研究中形成的“抽象劳动” 的第三个方面,即 “科学技术劳动”抽象。 这也是马克思知识生产 研究进路中的第三重抽象。 从马克思的表层叙述 逻辑来看,科学技术在机器大工业中是与工人的 主体劳动分离的,“知识表现为外在的异己的东 西” 。 但将工人劳动排除出生产过程的机器和 科学技术,其实是历史的社会化的产物。 “看起 来与工人无关的科学技术,正是从劳动过程中历 史性地分离出去再重应用于生产的东西。”科学技术劳动是人类劳动的历史新形态,“是对象化 的知识力量。”对象化的知识力量是马克思对机 器大生产中抽象劳动的深层逻辑指认。 

  科学技术的发明应用并不简单只是科学家为 满足求知欲而进行的对外部世界的认识和改造, 而是与社会化大生产下知识生产运作的历史和社 会要素有关。 知识生产绝不是人头脑中观念的事 情,不是思辨产物,而是社会化生产下资源整合的 系统化产物,而且还历史地生成着新的生产关系 和社会交往形式。 资本看似不创造科学技术、不 生产知识本身,但它必然会在最大限度追逐剩余 价值的驱使下利用和占有科学技术,要么将科学 知识直接技术转化为资本逻辑下可实际使用的生 产工序,要么将社会上已有的技术、发明、机器等 吸纳到资本主义的生产过程中。 在资本主义生产 方式中,知识生产的内驱动力决不是基于认识寻 求与客观世界达成同一的目的。 如果不是出于价 值和利益的追逐目的,谁会去进行知识生产? 是 资本对知识的应用改变着知识生产的形态,改变 着劳动能力再生产的方式。 “知识和技能的积累 ……从而表现为资本的属性”。作为科学技术知 识对象的机器本身,仅仅是一种物质载体,但经过 了资本主义物质生产资料的社会使用形式之后便 成为了资本关系载体的固定资本,打上了资本的 烙印。 “机器体系表现为固定资本的最适当的形 式”,此时作为知识生产对象物的机器,具有的 是特殊的社会关系属性,成为了资本权力的表征。 因此在马克思看来,只有在资本主义生产关系被 打破之后,科学技术才会重新展现其作为人类 “对象化的知识力量”的一般属性,作为人类创造 出的共有财富真正归人民所有,从而在生产力的 进步、劳动时间的节约和人的自由全面发展上起 到重要的推动作用。


  三、对当代国外马克思主义知识生产理论的反思 

  到了今天这个马克思没有亲历的后福特制时 代,资本主义的当代变迁带来了知识生产的现实 情况的变化。 在资本主义机器大工业生产时代, 由于劳动主体和社会一般智力的分离,工人差点 被机器扔到大街上。 而信息化数字化时代到来 后,在创新科技经济的引领带动下,似乎出现了劳 动和智力再度融合的新情况:原来是资本对科学 技术抽象劳动对象化物(机器)的利用,现在是资 本将具备创新能力的具体劳动者作为固定资本和 剩余价值增殖的源动力;原先从社会一般知识凝 结出的社会一般智力的资本占有形式是死劳动, 现在变成了高端智力的活劳动。 对此,我们可以 从资本抢占全球中高端产业以及从后福特制生产 转型中劳动过程的信息化、智力化、弹性化、灵活 化窥见一斑。 

  面对资本主义知识生产社会模式的新变化, 西方激进学者结合马克思的相关理论,以知识生 产作为资本主义批判的突破口加以研究。 自 20 世纪六七十年代意大利工人运动爆发,之后便出 现了颇具特色的意大利自治主义学派,如哈特、奈 格里、拉扎拉托等人,他们遵循一种主体解放逻 辑,主张工人劳动与资本的分离。 接下来,西方学术界又兴起了认知资本主义思潮,如莫里耶·博 当、韦塞隆等人,他们结合资本主义发展新型运作机制为主体解放逻辑的有效性提供理论释析,与意大利自治主义学派思潮异曲同构地组成了当代国外马克思主义知识生产理论的核心两脉。 除了对国际工人运动产生实际影响力的革命性之外, 当代国外马克思主义知识生产理论在推动当代马克思主义发展以及扩充当代资本主义批判论域上,也分别呈现出了重要的思想史价值和原创性 的学理价值。 

  透过自治主义和认知资本主义提出的“非物 质劳动” ( immaterial labor)、“诸众” ( multitude)、 “认知工人” ( cognitive worker) 等诸多概念,我们看到其核心逻辑是重新审视资本主义新历史情境 中的知识生产问题,以谋划无产阶级新的斗争策 略;重点讨论的是在信息化、网络化、数字化技术 时代,“知识”取代了马克思所指认的“劳动”成为 了新的价值衡量标准。 与马克思相比,当代国外 马克思主义在知识生产问题上进一步的转型与拓 展主要表现为四点。

  第一,从物质生产到知识生产的转变。 重点 涉及到了资本与知识生产的关系、知识生产中的 剩余价值等问题。 在马克思所处的资本主义生产 时代,资本对于知识来说还只处在资本对知识的 利用阶段,而到了后马克思的时代,资本的触角已 经伸到了对知识的“直接” 生产的界面。 伴随着 数字化技术革命而来的是生产方式、交往方式、认 知与沟通方式的改变,人的价值可利用性从物质 生产的资本化运作转为知识生产的资本化生产, 更多地呈现为一种“认知劳动力”。 物质生产与 物质劳动转变为了知识生产与“非物质劳动” “数 字化劳动”。不同于马克思所处时代物质生产是 资本增殖的主流模式,在今天,劳动主体的思维、 语言、情感结合新技术新智力成为了资本主义生 产模式中追逐剩余价值的新形态,“《资本论》 中 通常被理解为作为机器网络的固定资本已经变成 了‘人本身’” 。 这一新情况也构成了新的主体 解放叙事逻辑,那便是“人们已经在数字化工作 者(或认知生产者) 方面谈论 ‘ 固定资本的占 有’” ,从而寻求无产阶级新的斗争策略和政治 纲领。 

  第二,从社会化知识生产到公共化一般智力 的转向。 从历史唯物主义创立之初,马克思对知 识生产的关注就立足于从不同历史阶段的知识生 产的发生发展中揭示社会发展的内在逻辑,寻找 知识生产历史驱动力的一般规律。 直到对资本主义特殊历史形态展开政治经济学批判研究,马克 思依然坚持从知识生产的社会动力角度来分析问 题。 但是当代国外马克思主义知识生产理论显然 跨出了这一论域,离开了社会性整体性的知识生 产分析逻辑,来到了对一般智力的讨论上,实际上 已经落入了一种去社会化和去历史性的讨论维 度。 在“生命政治” “国家理论” “公共智力”等主 题的讨论上呈现出一种纯政治性的公共话语讨论 倾向,与马克思基于历史唯物主义和政治经济学 批判两条维度科学探索无产阶级解放之途的实践 话语有很大的不同。 

  第三,从劳动力到创造力的转变。 在当代国外马克思主义知识生产理论看来,知识生产的资 本增殖新策略是对劳动者的创造力而非劳动力进 行剥削,这直接造成了马克思劳动价值论的“崩 溃”。 他们认为是“科学、信息、一般知识、合作” 的创造力而不是“劳动时间”能够“体现自身为生 产的关键支撑系统”。在“机器论片断”中,马克 思认为,随着科学技术在生产中的极大运用,财富 的创造将较少地占用工人的劳动时间,而资本家 剥削工人剩余价值所基于的劳动价值论将会失 效,由此将会带来资本主义制度的崩溃。 正是马克思的这一判断使得当代国外马克思主义学者认 为马克思的劳动价值论过时了。 在这些学者看 来,资本对人的“创造力” 施以新的激发,科学技 术内化在工人身上的创造力居然成为了被剥削占 有的新的剩余。 “对资本来说,这种活劳动已不 再是传统意义上的劳动力,而是一种更加高级的 ‘创造力’”。 

  第四,从物质生产工人到知识生产工人的转 变。 从创造力这个点延伸开去,结合资本对工人 的实际压迫形式,当代国外马克思主义知识生产 理论中用“智力无产阶级”“认知无产阶级”和“认 知工人”来更新原先基于意大利工人运动而产生 的“诸众”等范畴,对知识生产工人的新兴被剥削 形式予以细致分类和详细说明。 随着自动化数 字化时代的到来,资本主义生产新形态中的工人 劳动已经不可避免地转化为复杂劳动,纯体力劳动作业形式已经成为少数,大部分劳动形式都需 要运用到工人的情感、语言、智力、数字化应用等 多方面的综合知识能力。 暂且不论软件开发、程 序设计等行业,以体力劳动为主的行业诸如物流、 快递等,也会叠加上复杂的认知操作,结合平台派 单及自动化监管调度来展开。 在物质生产工人转 变为知识生产工人这一点上,当代国外马克思主 义知识生产理论进而提出重审“无产阶级化理 论”,因为就无产阶级在生产关系上的组织化构 成来说,其实“今天已完全离开了交往群体” 。 这也提示我们在认知资本主义之下需要重新思考 阶级属性、阶级利益、阶级斗争等问题。 

  客观地说,马克思确实没有看到今天资本主 义社会发展的新面貌,因而无从进行新的研究。 但是我们不能武断地认为马克思的劳动价值论在 今天就过时了,乃至放弃客观的基于生产的历史 解放逻辑,滑落到主观的基于主体能动性的智力 解放逻辑中。 当代对于劳动价值论的重审既不能 全盘否定,也不能局限于具体结论,而是要从知识 生产的新情况切入到生产与再生产的维度中,从 总体上把握和推进马克思的劳动价值论。 

  从马克思主义理论视域审视知识生产,其中彰显的科学方法内在逻辑仍然是我们今天推进劳 动价值论、反思知识价值论的重要法宝。 在对知 识生产的认识上,马克思在历史唯物主义视域中 完成了第一重抽象,即对“生产力” 理论的抽象。 在马克思恩格斯创立历史唯物主义新世界观的起 点上,《形态》中的“生产力”概念包含着人们生产 实践、社会交往、共同活动等的丰富内涵,解决了 历史第一动力是唯物的而非唯心的问题。 这一维 度恰恰是当代国外马克思主义知识生产理论没有 加以足够重视的部分。 如果缺少了对历史发展进 程中的知识生产的整体性把握,知识生产基于物 质基础和历史基础的现实逻辑就自然会被主观逻 辑所取代。 由知识生产寻找自由解放之途的科学 解释逻辑和实践探索进路,也会沦为争夺公共政 治话语权的权力游戏。 

  而马克思的政治经济学批判则丰富了对知识 生产的再认识,完成了科学方法论的第二重和第 三重抽象。 当马克思的研究聚焦到资本主义现实 生产过程从而用历史发生学的方法揭示出剥削的 生产关系的时候,抽象的“生产力”概念已经不能 满足具体理论分析的要求了。 在斯密等古典经济 学家们提出的“劳动价值论”基础上,马克思深化 并凝练出了“劳动力”概念,其所解决的问题是揭 示劳资关系中看似公平交易实则存在剥削的假 象。 在从对工场手工业研究推进到对机器大工业 的研究过程中,面对“李嘉图难题”,“劳动力”概 念在马克思“是对象化的知识力量” 的判断中得 以实现进一步的抽象,从而解决了科学技术与主 体劳动能力之间的关系问题。 马克思指明了只有 在资本主义生产关系被打破的情况下,无产阶级 才能实现对“对象化的知识力量”的实际占有,这 也是为什么我们说当代国外马克思主义知识生产 理论主张“固定资本的占有”尚不成熟的原因。

  从“生产力” 到“劳动力” 概念三重抽象的知识生产的认识逻辑来说,马克思的劳动价值论在 面对当代国外马克思主义以知识取代劳动、以创 造力取代劳动力的主张时仍没有过时。 虽然在具 体的劳动力形式中呈现出了非物质劳动的特征, 但从马克思主义理论基于知识生产认识的“抽象 劳动”逻辑来看,信息、技术、数字等没有超出“对 象化的知识力量”的边界,“创造力”也没有超出 “劳动力”的范畴。 至于“从物质生产工人到知识 生产工人的转变” 这一点来说,资本主义生产新 形态下确实带来了工人劳动分工的复杂化,以及 由此带来的无产阶级现实交往模式的转变。 这其 实揭示出了无产阶级斗争联合的新情况。 但是, 新的交往模式不足以瓦解实际的生产关系模式, 也无法消解“无产阶级”这一整体性范畴。 因此, 在面对认知资本主义提出的诸多新理论时,仍需 要回到马克思主义视域中的知识生产理论中来。


作者:杨洋,东南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副教授;

来源:《南京社会科学》2022年12期